2 Feb 2011

《DeUsynlige》troubledWATER



下文修改自藍色電影夢 心靈暗湧:昨夜夢魂中台灣電影筆記:《心靈暗湧》

從水而生的故事,也要由水來終結,人生的罪與罰,在表相與內心的矛盾煎熬下,永遠凝聚著觀眾觀切的眼神。

《心靈暗湧》的男主角楊.湯瑪斯(由 Pål Sverre Valheim Hagen 飾演)曾在青少年時期因為犯案坐牢服刑,電影一開場婦人阿妮絲攜著幼子沿河岸散心,將嬰兒車停在咖啡店前,想在晴暖好天享受一杯熱可可,卻有兩名愛鬧事的青少年將嬰兒車推走,不料車上孩童醒覺,他甚至認識楊,孩童想要趁楊和同夥爭吵的分神時刻逃竄,不料在河岸旁摔倒,頭撞及大石,血流如注,楊抱起孩童走進河中,似乎想要清洗傷口,最後卻是手一鬆,孩童就順著湍急水勢漂向下游,下落不明。

當時年少輕狂的犯人-楊.湯瑪斯瑯璫入獄多年後,獲得了假釋的機會,在教堂找到風琴師的新工作,並邂逅了單親女牧師安娜,絕口不提過去的他,面對得來不易的信任與愛,逐漸敞開心房,迎向新生。而在悲劇的另一端,正當婦人阿妮絲試圖尋回失落的天倫之樂、生命重現曙光之際,她偶然發現楊已獲釋,在外頭如常人工作、行走,身旁還跟著一名天真活潑的男童,她因而再度陷入喪子的苦痛中,瀕臨心智崩解的邊緣。

兩個被過去囚禁的破碎靈魂,在命運的隘口間狹路相逢時,該如何面對彼此?當惡水的記憶漫延襲來,他們該坦然接受木已成舟的現實,還是將自己窒息在心靈的水牢中?

導演艾瑞克.波貝從容自在的敘事手法,應屬《心靈暗湧》得能撼動人心的首要功臣;演員的精準詮釋則居功第二。鏡頭追隨著楊.湯瑪斯的人生起伏,從犯案、坐監、假釋到進入教堂當司琴,負責在各種宗教儀式中彈奏管風琴,他認識了育有一子的單親女牧師,愛上了她,也成為牧師孩子最信靠的朋友...。於是艾瑞克.波貝就在一筆畫下主線的同時,開始有了曲筆側寫,就在陽光開始浮現之際,楊也同時發現自己的樂譜被人翻動,散亂一地,牧師在超市遇見一位神秘女子對她提出警告、主理牧師甚至要楊去面對受害人家長...所有的插曲或者疑問,其實都只在鋪陳一種氣氛:「那一天,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」人生犯的錯,坐牢就可以彌補嗎?出獄了就無罪了嗎?良心譴責會因為服完了刑,就告終結了嗎?如果完結不了,又該如何去面對呢?法治的刑期與人生良知的刑期,其實是兩碼事,承載的重量亦各不相同,《心靈暗湧》的迴旋結構剛巧就讓「罪與罰」的主題得到充份的辯証。
《心靈暗湧》的原文標題《DeUsynlige》意指「看不見的」(the invisible),這個乍似有些摸不著頭緒的片名,可能暗指兩個角色內心潛藏、不被查覺的深沉秘密,亦可能指那位冷冷俯視著人類罪行的神(片名刻意玩弄雙關,略過空白處將兩字串在一起,而deus在拉丁文中即指「神」。)但個人認為,「看不見的」乃是指兩位主角偶然聚合的平行命運中,在彼此身上未能看到的故事。本片體現了電影這門時空經濟藝術的精妙所在,以兩大段近乎等比例的工整剪裁,一前一後交待了悲劇中兇手與被害者母親的各自遭遇,迥異對立、卻又互補反詰的雙線敘事,恰巧交織出人類觀點的侷限,而片中角色們正是囿於自身視域、無法窺見全局真相,因而徬徨失措,並險些在擦槍走火間釀成大禍。但是英文片名《Troubled Water》卻很準確點出了男主角楊的心境,那條河,一剎那的湍急水聲從此不曾在他心頭停息,禍端由水而生,罪孽罰疚最終也得回到山中才得洗滌。

刑事案件有加害人,就有被害人,《心靈暗湧》選擇從加害人出發來描述這個故事,看似單線發展的劇情,卻在被害人的加入後,成為忽前忽後,纏夾進行的雙螺旋體,單線成了麻花,原本輕輕帶過,看似無關輕重的蛛絲馬跡,卻也在麻花般的迴向審視後,擦撞出讓人恍然大悟的火花,匯聚成更強大的劇情能量。「贖罪」的老梗早被許多經典影片玩爛,此類題材往往易流於濫情通俗,但《心靈暗湧》卻能以對仗工整的敘事體裁、細膩繁複的剪輯技法、及意象淋漓的攝影構圖,娓娓訴說一場令人歎然、又坐立不安的悲劇。「贖罪」不再是廉價的悲情與憐恤,而是經歷千迴百轉的糾葛、狠狠剝開瘡口並直視真相的痛楚後,深切的同理與釋然。《心靈暗湧》補捉了受害者的回應,保羅史維瓦漢黑根(Pål Sverre Valheim Hagen)所演繹出的沉鬱、畏縮,像歷經多年風霜的受刑人,具寫實的說服力。

影片的前半段,我們不時可感受到來自暗處不知名人士的惘惘威脅,是誰向教堂主管打小報告?是誰把楊的琴譜弄得散落一地?又是誰跟蹤他和女友到超市,甚至試圖偷偷帶走她的孩子?在懸疑臻至高峰時,影片戛然而止,切換至受害兒童的母親觀點,用不同視點演繹先前相同片段,轉折迭宕的反向觀點敘事,將全片拉至不同的格局與高度,推衍出難解、曖昧的道德提問。全片最精采的轉捩點,就是後者觀點所重現先前楊彈奏《惡水上的大橋》的情景:當學童們一臉仰慕地聆聽琴聲,彷彿他再度獲得世人的認可與尊敬,但此刻站在一旁的老師,原來正是罹難孩童的母親阿妮絲!她認出楊的身份後,短短數秒間細膩的表情變化、淚眼潸然,完美演繹出媽媽發現弒子兇手的震愕。而這首以「惡水」為名的曲子不僅提示了多年前的悲劇,原先聽來撫慰人心的樂聲,更反襯其內在的黯然神傷,霎時化為一位母親散落滿地的心碎。本片不斷對「母子親情」旁敲側擊:阿妮絲對死去稚子、及兩名亞裔養女的關愛,散發出人母的無盡慈暉;當她在酒席間與另一名陌生婦人聊及亡子時,對方突兀地提起自己嗑藥而離家的兒子,兩人都對彼此肉體或精神上逝去的孩子感到無限悵惘,但言談間卻是雲淡風清,而這種沉抑、不張揚的演法,反而比聲淚俱下的激情戲更令人揪心。(在影片前段出現了一位毒癮發作、求助教堂的年輕人,會是她的孩子嗎?)而從單親牧師安娜對孩子的依戀、男主角楊因青春叛逆時疏遠母親的悔恨……,都看出導演企圖以多組親子關係的對照,烘托出普世情感的張力。在片末,當阿妮絲宛如看著受傷的孩子、伸手觸摸楊的臉龐時,不只代表了她的寬容、悲憫,反而更似慈母撫慰浪子般,進一步拉扯出親情在全片中的複雜意涵。

我們只有一雙眼睛,最多只能看到眼前一百八十度的三維風景,但是人生是立體的,就在往前看的同時,身後一百八十度的三維風景,卻也被我們忽略了;但是眼前風景,卻也不是單純的直視就能洞見清晰,多元觀點的審視判認或者同時並陳,《心靈暗湧》的劇情結構亦然。孩童死亡、被沖入急流的那一天,是全片的起點,也是迴歸的終點。一般電影慣以雙線交叉剪輯,來呈現共時發生的事件,《心靈暗湧》卻另闢蹊徑,將同時間的故事拆成獨立的兩大段落,形成後激盪的對照觀點。但另一方面,大量穿插、倒敘的記憶片段,卻如水滴般滲入兩位主角的現下人生。導演並未透過字卡、融鏡、或轉場鏡頭來清楚區分過去、現在的時態,反而以情感的伏流為引,大膽串聯著不同時空中跳躍、破碎的鏡頭,卻又維持了一氣呵成的流暢感,例如:當楊被獄友押入油槽、阿妮絲在泳池游泳時,兩人不約而同看見了被幽暗河水中被漩流沖走的死亡孩童,清楚陳述了他們困陷於過去、走不出來的心境。

逝者如斯,一去不返,但河水在本片卻是「過去」的重要提喻,全片開場鏡頭正是以一個與水平線垂直的潺潺河流,而曾接受過靜態攝影訓練的導演,亦在本片中設計了大膽、精緻、又別具深意的構圖,來呈現主角在過去與現實間來回拉扯的分裂心靈。當楊假釋後搬進新居時,他對著破裂的鏡面覆誦自己的名字,並左右移動於兩個映像中,彷彿在確認自己已拋開過去的罪犯身份,重拾社會人的新生。而阿妮絲游泳時,導演以慢動作、優雅的水中攝影,捕捉其浮沉於水面間的身影,正反顛倒的鏡位讓她一會兒彷若懸空於水面、一回兒又潛入水底,暗喻其內心失重的迷離感,及迴游在理智與失控間的雙重自我。

本片另外值得注目的視覺手法,便是頻繁使用長焦距鏡頭、製造前景大片模糊失焦的面部特寫。對於理論家巴拉茲(Béla Balázs)而言,臉的特寫超脫了週遭的時空、並以顰眉變化取代文字對話的內心獨白,而片中那些漫漶難辨的面孔,消抹了角色的表情與自我存在,卻同樣隔絕其於現下時空之外,表現他們墮入回憶的思緒,及無以名狀、混沌不安的心理狀態。許多場教堂的戲中,導演以失焦特寫捕捉男主角臉孔,卻在背景一隅清楚聚焦於基督的宗教聖像上,彷彿告示著:人卻總困在自己的主觀世界中,辨不清眼前景色(如同前半段彈奏風琴的楊,並未辨出背景中模糊的阿妮絲一般);但總有一雙全知的眼睛,在凝望著世間不願正視現實的迷失靈魂。

「如果神真的存在,那罪惡是否也是他計劃的一部份?」這個主角對女牧師犀利的提問,其實也是丟給觀眾的一道難題,洗禮、聖餐禮等儀式表面上應該加深男主角對奇蹟與救贖的信念(其教名Thomas正是聖經中那位多疑的信徒),但峰迴路轉的情節,卻又在在挑戰了人們對於「寬恕」、「重生」的宗教、倫理觀。結局中,兩位主角的命運在交會、纏鬥後再度岔開,曳向各自的人生風景,導演並未對角色的道德抉擇作出判決,反而透過觀點的互詰辯證、情感豐沛的親情戲碼,將其留給觀眾細細玩味、咀嚼。

No comments: